闻见丨梁启超:由钵仑至旧金山
文 / 梁启超
八月初五日,由钵仑至旧金山。
旧金山本名三藩兰斯士哥,日本人通译作桑港,华人呼以今名,属加罅宽尼省,美国现今第九大都会,而华人最多之地也。人口三十四万二千七百八十二人,华人约二万七八千之间。维新会成立最早,注籍会员者约万人。余至时,以军乐欢迎,盛况更过纽约,感谢无量。
1900年的旧金山港,Henry G. Peabody
吾以为欲观华人之性质在世界上占何等位置,莫如在旧金山。何以故?内地无外人之比较,不足以见我之长短,故在内地不如在外洋。外洋华人所至之地,亦分两大类:一曰白人少而华人多者,白人为特别之法律以待我,如南洋诸区是也;二曰白人多而华人少者,我与彼同立于一法律之下,如美洲澳洲诸区是也。其第一类者与内地几无以异,故亦不足研究,所研究者第二类而已。第二类之中,其最大多数之所在,莫如旧金山,故吾欲以旧金山代表此问题。以吾所见,则华人所长者如下:
一 爱乡心甚盛。(即爱国心所自出也。)
一 不肯同化于外人。(即国粹主义、独立自尊之特性,建国之元气也。)
一 义侠颇重。
一 冒险耐苦。
一 勤、俭、信。(三者实生计界竞争之要具也。)
其所短者如下:
一 无政治能力。(有族民资格,而无市民资格。)
一 保守心太重。
一 无高尚之目的。
今请先叙其情状,次乃论其性质。
余所至之市,凡二十余,其人数约如下:
自余未至之地(所至者尚不止此数,其小埠略之),约尚有五万余人。大约我同胞在美国者,通计不过十二万人内外。
举其重要之职业如下:
以上所列,非有精确之调查,但举其概耳。
洗衣业实在美华人最重要之职业也,东部诸省,十有九业此。其工价最廉者,每礼拜美金八九元(约每月合华银七十元);最昂者,每礼拜二十元(约每月合华银百六七十元)。以此至贱之业,而庸率如此其大,故趋之若鹜。
渔业惟太平洋岸诸省有之,旧金山、舍路、钵仑其大宗也,南部纽柯连亦间有。此业最苦,每年只有半年作工,其半年则坐食。其工价亦不昂,业此者其资本主皆西人,华人有一人为工头,代彼招工。工人当坐食时,常先支其工价之半额,渔毕而归,复支半额,故常仅糊其口而已。其采渔之地,或在附近海岸,或远适他岛;其最远者,乃至亚拉悉加岛云(轮船约行十一日,渔者多用帆船,往往月余。)南部渔业,则皆华人为资本主。
厨工业各地皆有,东方稍盛,在西人家中或旅馆司庖者也。其工价优于洗衣业者三之一,实最优之业也。
农业惟加罅宽尼省有之,余则甚稀。此业不如洗衣工,然颇有独立之姿。大率赁地而耕,华人自为资本主,赁地而佣数人至数十人。所种殖以蔬果为大宗。
采矿业前二十年加罅宽尼最盛,今则无有矣。现惟北中部之洛士丙令等埠,南部之切市省,尚有一二,其工价甚苦云,余未至其地。又前此铁路业为华工一大宗,盖西部诸大铁路皆成于华人之手,今亦无有矣。
制靴、卷烟、织帚三业,惟旧金山有之,他处无有。此三业前此极盛,资本主亦华人,华商以此致富者不少。后工党妒之甚,设种种法律相胁制。如吕宋烟非经政府盖印者不能出售,而政府于华工所卷者不盖印,是其例也。此等事本大悖国际私法。盖禁华工犹可言也,华工既经政府许其住美境者,而为特别之法律以夺其执业之自由,不可言也。岂有他哉?亦曰强权而已。使我政府而以民为念者,仗义执言,彼无以为难也,而惜乎非其人也。现此业日衰微,行将绝迹矣。
19世纪末旧金山的唐人街商铺,John Stoddard
通事业,在小法衙中或税关或律师处为翻译者也。其工价自较寻常稍优,然此辈大率皆非端人,在各市中颇有权力,而乡人最恨之。
中国杂货店之业,在各市中最有权力者也。其与各工人,殆有贵族与平民之关系。凡一切关于公共团体之事,皆取决焉。然绝不能与外人争利权,惟吸工人之脂膏以为养;且业此者十有九兼业赌,以生计学理论之,实分利者也。其与外国贸易,惟爆竹、草席、糖果等为大宗,丝类亦间有,茶则绝无。其输出货,洋参、面粉两项稍有之。然有外国贸易者,不过二十之一而已。
日本杂货店,则取外人之利者也。以日本磁器、漆器、丝类为主,中国杂物亦间有。其获利不能甚丰,各地皆有之。
裁缝业有二种:一为做西装外衣者,一为专用丝类做西妇里衣及约领、面巾诸杂项者。西部诸省钵仑、舍路、旧金山等处最盛,其余颇少。此业获利,亦不菲云。
饮食店有二种:一为华式者,东部诸省最盛,芝加高以西则无有矣。此业自李合肥至后始有之,即所谓“李鸿章杂碎”者是也。其利殊丰,他业无足以比之者。现纽约市将三百余家,波士顿、费城等市各数十家,芝加高市有一家,而投资本十万金(华银)者,陈设皆用华式,门如市焉。一为西式者,则寻常餐馆是也。华人可较西人价廉,故或在一二市为独占焉。汶天拿省、埃的荷省此业最盛,柯利根省次之,余则甚希。
医生亦争利权之一法门也。西人有喜用华医者,故业此常足以致富。有所谓“王老吉凉茶”者,在广东每帖铜钱二文,售诸西人,或五元十元美金不等云,他可类推。然业此之人,其不解医者十八九,解者往往反不能行其业云。
传教者,各市皆有,亦衣饭碗之一端也。
学生近渐发达,下节别论之。
妇女、儿童,西部多于东部。然美洲大率皆求食而归之人,与南洋及檀香山颇异,眷属甚少也。娶西女者,亦约二十之一。
无业者居一大部分,此实最怪异之现象也。此等无业者之中,其年老不能做工又不能归去者,约十之一。其余壮而游手者,约十之九。(其老不能归者,前此必亦壮而游手者也。)彼等何以为业?则赌其一大宗也。在美洲之华人,几无复以业赌为耻者;谨原君子亦复为之,真可异矣。以华工所入,每人每年平均可得千金;然其能赍以返国者,不及十之一,皆赌害之也。虽然,赌亦争外利之一道。如温高华、舍路诸埠,赌客之大部分为日本人。每年贡于我者,埠各十余万。旧金山埠之番票(西人赌白鸽票者,别为赌馆以待之,与华人不相杂厕,各埠皆有),当最盛时,西人之赌金将三百万美金,今犹五十万美金云。以此等文明播诸彼国,亦无怪人之相恶焉矣。
1964年2月唐人街一家商店开张
华人团体最多者,度未有过于旧金山焉矣,试分类列之。
甲 公立之团体
(一)中华会馆
(二)三邑会馆(南海、番禺、顺德)
(三)冈州会馆(新会、鹤山)
(四)宁阳会馆(新宁)
(五)合和会馆(新宁之余姓者及肇庆府属之一小部分)
(六)肇庆会馆(肇庆府属之大部分)
(七)恩开会馆(肇庆属之恩平,开平)
(八)阳和会馆(香山)
(九)人和会馆(客籍)
(十)六邑同善堂(不详其县)
自(二)至(九),是为八大会馆。
以上诸团体,皆有强制的命令的权力。凡市中之华人,必须隶属。各县之人,隶属于其县之会馆。全体之人,皆隶属于中华会馆。无有入会出会之自由,故曰公立者。
旧金山中华总会馆,成立于1854年
八大会馆与中华会馆之关系,颇似美国各省与联邦政府之关系。美国先有各省,后乃有联邦。彼亦先有各会馆,乃有中华会馆。美国联邦政府成立后,尚加入三十余省;彼亦中华会馆成立后,加入两会馆(合和、恩开乃后加者)。美国联邦政府初建时,其财政不能独立,由各省供赋之;彼八大会馆之于“中华”亦然。质而言之,中华会馆之地位,与美国独立后、立宪前十年间(美以一七七六年独立,以一七八七年立宪)费尔特费之总政府绝相类。今各会馆皆有伯里玺天德(主席),惟中华会馆无焉。有事集议,则八主席同到。其印则八家轮掌之,经费则八会馆摊派。其大邑派一份半或两份(如三邑、宁阳、冈州之类),其小邑派一份乃至半份(如其余五家)。一切大小事,大率决于各邑之本会馆。苟非关于华人全体之利害,或甲乙两邑交涉者,不集“中华”。
其会馆之财政,则:
(一)捐助 初建时有之,近则甚希。
(二)出口税 此最重要之部分也,其法:凡归国者每人须纳出口税若干于会馆,由各邑会馆派委员在船头收之,不纳者不能上船,此例盖得政府之许可云。(不纳者可呼警吏索之。)其所收或三元、四元至五六元不等,由各会馆自定。惟不论所收多寡,概以一元半纳于中华会馆,此“中华”经费所由出也。此出口税惟教民抗不纳,教会别以出口票给之,而警吏许其自由云。呜呼!亦可以观世变矣。
(三)祝税及醮金 各会馆皆祀关羽,每岁课司祝者税若干,多或至万金焉。又一年或两年建醮一次,各商户各私人皆捐醮金,所捐必逾豫算之额。因存积之,以为会馆基本金。
此其岁入之部也。其岁出之部则无定,不能详知之。其最奇者,则各会馆必在内地请一进士、举人、秀才,其人者为主席是也。此费每岁例须千余美金,多或二千余。其人或三年或两年或一年满任,一语不能解,一事不能办,惟坐食而已。时或武断而鱼肉之,乡人莫之敬,莫之畏,然亦顺受也。人人知其有害无益,而莫肯改革者。此殆所谓天然之奴性,非有一人焉,踞其上者而不能自安欤?
中华会馆之岁出,则以请一西人律师居其大部分,此却是不可少之事,但得其用者亦实希耳。中华会馆出口税所入不敷岁出,往往使各会馆摊派。
凡外洋之粤民,皆有所谓三邑、四邑者,是最怪事。所谓三邑,则南海、番禺、顺德也。所谓四邑,则新会、新宁、恩平、开平也。会、宁属广州府,恩、开属肇庆府,而会、宁之人昵其异府之恩、开,而疏其同府之南、番、顺,岂非异闻?推原其故,则言语之同异为之也(新会、新宁之语,在省会几无人能解,恩、开则甚相近)。三邑、四邑,殆如敌国,往往杀人流血,不可胜计。非直金山,即他埠亦然。呜呼!国语统一之法之不可不讲也,如是夫!
旧金山之四邑,又分为五会馆,视前表自明,其分裂之法极可笑。最奇者,则余姓又自外于新宁是也。其故皆由人多之县,不欲与他县合并;人多之姓,又不欲与他姓合并(金山最多人之县为新宁,新宁最多人之族为余氏)。比亦其无政治能力之一大征证也,小群可合,而大群遂不能合也。
1890年中华总会馆(“六大公司”)代理人
乙 公共之慈善团体
(一)东华医院
(二)卫良会
此皆与中华会馆同,全市所公立,不以邑姓等分者也,惟入否听人自由。
丙 商家团体
(一)昭一公所
(二)客商会馆
初时本惟有昭一公所,创立实在各会馆以前。其目的则防同业之竞争,相与划定物价,且调停各商家种种交涉者也。后三邑、四邑相阋,于是四邑人别为客商会馆,而昭一专属于三邑,其冈州人,则分属焉。
丁 各县之慈善团体
(一)福荫堂(南海)
(二)昌后堂(番禺)
(三)行安堂(顺德)
(四)保安堂(东莞)
(五)福善堂(香山)
(六)同德堂(新会)
(七)余庆堂(新宁)
(八)仁安堂(增城)
(九)同福堂(恩开)
尚有数家,不能尽记。
此等团体最奇,其目的甚简单,仅为客死于外者运骸骨归耳。葬祭之礼,本吾国所最重,此实原于宗教之习惯也。狐死首丘,亦爱国之情之一端,然愚亦甚矣。每运一骨归,动需数百金。故此类之团体,蓄积甚厚,少者数万,多者如番禺之昌后堂现存三十余万金云。其财政大率于会馆出口税带征之。嘻!以此款兴学校,蔚然成一大学矣。
戊 族制之团体
由是观之,以二万余人之众,而此种团体如此其多,则族制思想之深入人心,可以见矣。此种团体,在社会上有非常之大力,往往过于各会馆。盖子弟率父兄之教,人人皆认为应践之义务,神圣不可侵犯者也。故虽以疲癃之长老,能驯桀骜之少年。旧金山所以维持秩序者,惟此攸赖。
其同姓之人,相亲相爱,相周相救,视内地更切密。固他乡之感情,例应尔尔,然亦由有宗教之理想,以盾其后也。我梁氏本为粤巨族,族人在美洲者将万焉。所至各市,忠孝堂伯叔兄弟皆为特别之欢迎,至可感也。
族制不奇,最奇者则有所谓联族是也。今举如下:
或尚有而为吾所未能尽知者。
此真不可思议之现象也。彼等之相亲相爱,相周相救,与同姓无以异也。彼等子弟率父兄之教,与同姓无以异也。(关氏子弟率刘氏父兄之教,吴氏子弟率周氏父兄之教,他皆类是。)推原其故,殆由小姓者为大姓者所压,不得不采联邦之制,以为防御之法。于是求之于历史上稍有相属者,则从而联之。如吴、周、蔡,盖谓同出于姬姓也。如陈、胡,盖谓同为舜后也。如邓、岑、叶、白,盖谓同为楚之名族也。此等之理想,颇有趣味。吾在金山演说,尝言之,谓推此等联族之思想,当知我四万万人皆同出于黄帝,既知同出于虞舜者当相亲,同出于周后稷者当相亲,曷为举同出于黄帝者而疏之?彼辈皆解颐,若深颔者。然至最奇者,若刘、关、张、赵,则演义的历史之思想,以下等社会之脑识观察之,谓其非历史的焉不得也。尤奇者,若谭、谈、许、谢,以偏旁联;若卢、罗、劳,以双声联。则直是无理取闹,观此者与读野蛮人之游记同一趣味矣。
1887年正月旧金山唐人街巡境
己 秘密之团体
此诸团体者,实全市之蠹也。历年种种风波,皆自此起。其源盖皆同出于三合会,而流派之歧,多至如此,真可浩叹。溯咸同间,最初有所谓广德堂(四邑)、协义堂(三邑)、丹山堂(香山)者,亦统名为三合堂,是为秘密结社之嚆矢。盖四五十年前,良懦之民惮于远游,其冒险往者,率皆乡曲无赖子。迨洪氏金陵溃后,其余党复以海外为尾闾。三合会之独盛,盖以此故,其后统名为致公堂。致公堂者,三合会之总名也,各埠皆有;其名亦种种不一,而皆同宗致公。虽然,致公之下,复分裂为前表所列之二十四团体者。然则致公之为致公,亦可想矣。全美国十余万人中,其挂名籍于致公者,殆十而七八。而致公堂会员中,殆无一人不别挂名于以下各团体者。致公派者,以倾满洲政府为目的者也。而其内容之腐败之轧轹,视满洲政府又十倍焉。法儒李般曰:国民之心理,无论置诸何地,皆为同一之发现,演同一之式。吾观于中国之秘密结社,而不禁长太息者矣!
以上诸团体,轧轹无已时,互相仇雠,若不共戴天者然。忽焉数团体相合为一联邦,忽焉一团体分裂为数敌国,日日以短枪、匕首相从事,每岁以是死者十数人乃至数十人,真天地间绝无仅有之现象也,痛哉!
“洋文政务司”者,本诸团体中之稍解洋语者,相结以鱼肉其本团体。故现在二十余团体,复相结与洋文政务司为仇云,是一年金山秘密党最重要之事件也。要其离合之迹,大率类是,吾不忍复道之。
庚 文明之团体
(一)保皇会
(二)学生会
(三)青年尚武会
(四)各教会(准文明)
(五)同源总局(准文明)
保皇会即中国维新会也,己亥冬始成立,有会员约万人。其组织悉依泰西文明国公党之式,为有机体之发达,与各埠相联络。近以支会太多,将美洲画为十一总部,而加罅宽尼省与居一焉。其本部总事务所,即在旧金山。今将保皇会总部之名列如下:
一 加拿大部——所属十二支会,以温高华为部长。
二 美国加罅宽尼部——所属六支会,以旧金山为部长。
三 美国西北部——所属九支会,以钵仑为部长。
四 美国东部——所属六支会,以纽约为部长。
五 美国中部——所属十三支会,以芝加高为部长。
六 美国南部——所属四支会,以纽柯连为部长。
七 美国汶天拿部——所属十二支会,以气连拿为部长。
八 墨西哥部——所属九支会,以菜苑为部长。
九 中亚美利加部——所属四支会,以巴拿马为部长。
十 南亚美利加部——所属三支会,以秘鲁之利马为部长。
十一 檀香山部——所属八支会,以汉挪路卢为部长。
都凡太平洋以东八十六支会十一总部。
学生会本内地往美留学诸君所发起,而华商子弟在学校者亦加入焉,数约七十余人。初发达未有会所,借中华会馆为议场。
青年尚武会乃新创者,会员大率皆保皇会中之少年子弟也,现不过四十余人,将来发达可望更盛。其规模略仿日本体育会,有兵式体操。
教会凡八家,照例与内地各教会同,不必多述。华人入耶稣教者约千人。
同源总局,美产之华人所立也。其始本以争选举投票权利为目的,故亦可谓之文明。但其组织甚不完备,计旧金山之华人,有美籍者不下二千人,全国约有四五千人(未成年者亦尚多,现计殆止有三千之间)。使果能一致投票,尽可以操纵两大政党,要求种种权利,为祖国同胞吐气。就使在全国中无甚影响,若夫旧金山之市政,则可以为所欲为矣。何也?以旧金山之二千票,使全加于甲党,则乙党所弱于甲党者已二千票。二千票之势力,其左右一市也必矣。余在彼时,向同源总局会员演说,极力鼓舞之,且为之拟联合选举章程,未知将来能实行否也?现金山美籍者虽有二千人,其为同源总局会员者不过三四百,而投票时至者不满百人云。嘻,以自由权赋诸中国人,果何益哉!
以上所列,凡八种九十六之团体。其余若俱乐部等小小之结集,尚不在此数。以人口平均比例算之,则除日本东京留学生外,其团体之多,当无有及旧金山者。
1903年当地报纸刊载梁启超访问波士顿的新闻
旧金山报馆之多,亦冠绝内地,今举其名:
文兴日报(保皇会机关报)
中西日报
大同日报(致公堂机关报,新立者)
华记日报
萃记报(来复报)
华洋报(同上)
以区区二万余人之市,而有报馆六家,内地人视之,能无愧死?此亦文明程度稍高之明证也。
1931年钵仑中美会馆新礼堂落成开幕拍照留念
综观以上所列,则吾中国人之缺点,可得而论次矣。
一曰有族民资格而无市民资格。吾中国社会之组织,以家族为单位,不以个人为单位,所谓家齐而后国治是也。周代宗法之制,在今日其形式虽废,其精神犹存也。窃尝论之,西方阿利安人种之自治力,其发达固最早。即吾中国人之地方自治,宜亦不弱于彼。顾彼何以能组成一国家而我不能?则彼之所发达者市制之自治,而我所发达者族制之自治也。试游我国之乡落,其自治规模,确有不可掩者。即如吾乡,不过区区二三千人耳,而其立法行政之机关,秩然不相混。他族亦称是。若此者,宜其为建国之第一基础也。乃一游都会之地,则其状态之凌乱,不可思议矣。凡此皆能为族民不能为市民之明证也,吾游美洲而益信。彼既已脱离其乡井,以个人之资格,来住于最自由之大市,顾其所赍来、所建设者,仍舍家族制度外无他物;且其所以维持社会秩序之一部分者,仅赖此焉。此亦可见数千年之遗传,植根深厚,而为国民向导者,不可不于此三致意也。
二曰有村落思想而无国家思想。吾闻卢斯福之演说,谓今日之美国民最急者,宜脱去村落思想,其意盖指各省各市人之爱省心爱市心而言也。然以历史上之发达观之,则美国所以能行完全之共和政者,实全恃此村落思想为之原,村落思想固未可尽非也。虽然,其发达太过度,又为建国一大阻力。此中之度量分界,非最精确之权量,不足以衡之;而我中国,则正发达过度者也。岂惟金山人为然耳?即内地亦莫不皆然;虽贤智之士,亦所不免。廉颇用赵,子房思韩,殆固有所不得已者耶!然此界不破,则欲成一巩固之帝国,盖亦难矣。
三曰只能受专制不能享自由。此实刍狗万物之言也,虽然,其奈实情如此,即欲掩讳,其可得耶?吾观全地球之社会,未有凌乱于旧金山之华人者。此何以故?曰自由耳。夫内地华人性质,未必有以优于金山,然在内地,犹长官所及治、父兄所及约束也。南洋华人,与内地异矣,然英荷法诸国待我甚酷,十数人以上之集会辄命解散,一切自由悉被剥夺,其严刻更过于内地,故亦戢戢焉。其真能与西人享法律上同等之自由者,则旅居美洲、澳洲之人是也。然在人少之市,其势不能成,故其弊亦不甚著。群最多之人,以同居于一自由市者,则旧金山其称首也,而其现象乃若彼。
有乡人为余言,旧金山华人,惟前此左庚氏任领事时,最为安谧;人无敢挟刃寻仇者,无敢聚众滋事者,无敢游手闲行者,各秘密结社皆敛迹屏息,夜户无惊,民孜孜务就职业。盖左氏授意彼市警吏,严缉之而重罚之也。及左氏去后,而故态依然。此实专制安而自由危,专制利而自由害之明证也。吾见其各会馆之规条,大率皆仿西人党会之例,甚文明,甚缜密。及观其所行,则无一不与规条相反悖。即如中华会馆者,其犹全市之总政府也。而每次议事,其所谓各会馆之主席及董事,到者不及十之一。百事废弛,莫之或问。或以小小意见,而各会馆抗不纳中华会馆之经费,中华无如何也。
1943年中华总会馆代表会议
至其议事,则更有可笑者。吾尝见海外中华会馆之议事者数十处,其现象不外两端。其一则一二上流社会之有力者,言莫予违,众人唯诺而已,名为会议,实则布告也,命令也。若是者,名之为寡人专制政体。其二则所谓上流社会之人无一有力者,遇事曾不敢有所决断,各无赖少年环立于其旁,一议出则群起而噪之,而事终不得决。若是者,名之为暴民专制政体。若其因议事而相攘臂相操戈者,又数见不鲜矣。此不徒海外之会馆为然也,即内地所称公局、公所之类,何一非如是?即近年来号称新党志士者所组织之团体,所称某协会某学社者,亦何一非如是?此固万不能责诸一二人,盖一国之程度,实如是也。即李般所谓国民心理,无所往而不发现也。夫以若此之国民,而欲与之行合议制度,能耶否耶?
更观其选举,益有令人失惊者。各会馆之有主席也,以为全会馆之代表也。而其选任之也,此县与彼县争(各会馆多合同数县者);一县之中,此姓与彼姓争;一姓之中,此乡与彼乡争;一乡之中,此房与彼房争。每当选举时,往往杀人流血者,不可胜数也。夫不过区区一会馆耳,所争者岁千余金之权利耳,其区域不过限于一两县耳,两弊端乃若此。扩而大之,其惨象宁堪设想?恐不仅如南美诸国之四年一革命而已。以若此之国民,而欲与之行选举制度,能耶否耶?
难者将曰,此不过旧金山一市之现象而已,以汝粤山谷犷顽之民俗,律我全国,恶乎可?虽然,吾平心论之,吾未见内地人之性质,有以优于旧金山人也。吾反见其文明程度,尚远出旧金山人下也。问全国中有能以二三万人之市,容六家报馆者乎?无有也。问全国中之团体,有能草定如八大会馆章程之美备者乎?无有也。以旧金山犹如此,内地更可知矣。且即使内地人果有以优于金山人,而其所优者亦不过百步之与五十步;其无当于享受自由之资格,则一而已。夫岂无一二聪伟之士,其理想、其行谊,不让欧美之上流社会者;然仅恃此千万人中之一二人,遂可以立国乎?恃千万人中之一二人,以实行干涉主义以强其国则可也;以千万人中之一二人为例,而遂曰全国人可以自由,不可也。
夫自由云,立宪云,共和云,是多数政体之总称也。而中国之多数大多数最大多数,如是如是。故吾今若采多数政体,是无以异于自杀其国也。自由云,立宪云,共和云,如冬之葛,如夏之裘,美非不美,其如于我不适何。吾今其毋眩空华,吾今其勿圆好梦。一言以蔽之,则今日中国国民,只可以受专制,不可以享自由。吾祝吾祷,吾讴吾思,吾惟祝祷讴思我国得如管子、商君、来喀瓦士、克林威尔其人者生于今日,雷厉风行,以铁以火,陶冶锻炼吾国民二十年三十年乃至五十年,夫然后与之读卢梭之书,夫然后与之谈华盛顿之事。
以上三条,皆说明无政治能力之事。其保守心太重一端,人人共知,无俟再陈。
1969年旧金山格兰特大道和布希街的中国城新大门
四曰无高尚之目的。此实吾中国人根本之缺点也。均是国民也,或为大国民、强国民,或为小国民、弱国民,何也?凡人处于空间,必于一身衣食住之外,而有更大之目的。其在时间,必于现在安富尊荣之外,而有更大之目的。夫如是,乃能日有进步,缉熙于光明,否则凝滞而已,堕落而已。个人之幺匿体如是,积个人以为国民,其拓都体亦复如是。欧美人高尚之目的不一端,以吾测之,其最重要者,则:好美心,其一也(希腊人言德性者,以真、善、美三者为究竟。吾中国多言善而少言美,惟孔子谓韶尽美又尽善,孟子言可欲之谓善,充实之谓美,皆两者对举,此外言者甚希。以比较的论之,虽谓中国为不好美之国民可也);社会之名誉心,其二也;宗教之未来观念,其三也。泰西精神的文明之发达,殆以此三者为根本,而吾中国皆最缺焉;故其所营营者只在一身,其所孳孳者只在现在,凝滞堕落之原因实在于是。此不徒海外人为然也,全国皆然。但吾至海外而深有所感,故论及之。此其理颇长,非今日所能毕其词也。
此外中国人性质不及西人者多端,余偶有所触辄记之,或过而忘之。今将所记者数条丛录于下,不复伦次也。
西人每日只操作八点钟,每来复日则休息。中国商店每日晨七点开门,十一二点始歇,终日危坐店中,且来复日亦无休,而不能富于西人也。且其所操作之工,亦不能如西人之多。何也?凡人做事,最不可有倦气。终日终岁而操作焉,则必厌;厌则必倦,倦则万事堕落矣。故休息者,实人生之一要件也。中国人所以不能有高尚之目的者,亦无休息实尸其咎。
美国学校,每岁平均只读百四十日书,每日平均只读五六点钟书,而西人学业优尚于华人,亦同此理。
华人一小小商店,动辄用数人乃至十数人。西人寻常商店,惟一二人耳。大约彼一人总做我三人之工。华人非不勤,实不敏也。
来复日休息,洵美矣。每经六日之后,则有一种方新之气。人之神气清明,实以此。中国人昏浊甚矣,即不用彼之礼拜,而十日休沐之制,殆不可不行。
试集百数十以上之华人于一会场,虽极肃穆毋哗,而必有四种声音:最多者为咳嗽声,为欠伸声,次为嚏声,次为拭鼻涕声。吾尝于演说时默听之,此四声者如连珠然,未尝断绝。又于西人演说场剧场静听之,虽数千人不闻一声。东洋汽车电车必设唾壶,唾者狼藉不绝;美国车中设唾壶者甚希,即有亦几不用。东洋汽车途间在两三点钟以上者,车中人假寐过半;美国车中虽行终日,从无一人作隐几卧。东西人种之强弱优劣可见。
旧金山西人常有迁华埠之议。盖以华埠在全市中心最得地利,故彼涎之,抑亦借口于吾人之不洁也。使馆参赞某君尝语余曰,宜发论使华人自迁之。今夫华埠之商业,非能与西人争利也,所招徕者皆华人耳。自迁他处,其招徕如故也。迁后而大加整顿之,使耳目一新,风气或可稍变;且毋使附近彼族,日日为其眼中钉,不亦可乎?不然,我不自迁,彼必有迁我之一日,及其迁而华埠散矣,云云。此亦一说也。虽然,试问能办得到否?不过一空言耳。
旧金山凡街之两旁人行处(中央行车),不许吐唾,不许抛弃腐纸杂物等,犯者罚银五元。纽约电车不许吐唾,犯者罚银五百元。其贵洁如是,其厉行干涉不许自由也如是。而华人以如彼凌乱秽浊之国民,毋怪为彼等所厌。
西人行路,身无不直者,头无不昂者。吾中国则一命而伛,再命而偻,三命而俯。相对之下,真自惭形秽。
1900年旧金山瘟疫
一位中国妇女带着三个孩子
西人行路,脚步无不急者,一望而知为满市皆有业之民也,若不胜其繁忙者然。中国人则雅步雍容,鸣琚佩玉,真乃可厌。在街上远望数十丈外有中国人迎面来者,即能辨认之,不徒以其躯之短而颜之黄也。
西人数人同行者如雁群,中国人数人同行者如散鸭。
西人讲话,与一人讲,则使一人能闻之;与二人讲,则使二人能闻之;与十人讲,则使十人能闻之;与百人千人数千人讲,则使百人千人数千人能闻之;其发声之高下,皆应其度。中国则群数人坐谈于室,声或如雷;聚数千演说于堂,声或如蚊。西人坐谈,甲语未毕,乙无搀言;中国人则一堂之中,声浪稀乱,京师名士或以抢讲为方家,真可谓无秩序之极。孔子曰:不学诗,无以言;不学礼,无以立。吾友徐君勉亦云:中国人未曾会行路,未曾会讲话。真非过言。其事虽小,可以喻大也。
本文选自《新大陆游记》,梁启超著,商务印书馆,2014年,第127-149页。
编辑 丨张 喆
校对 丨秦 沅
审核 丨杨勇、赵逸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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